雾镇昔话




在平原城镇出身长大的王嘉尔除了湖泊的游船,从未长时间坐过船,更不提这近一个月的水路颠簸,晕船使得他基本无法咽下饭菜,吃了要不了多久就会吐出来,只能成天躺在床上。比起刚从家里出来瘦了不止一圈,跟着一起上船的伙计们看着少爷日渐消瘦也只能干着急。
伙计搀扶着王嘉尔到甲板上吹吹风,指着前方的白烟里,告诉他就快到雾镇的码头了。
强打起精神,王嘉尔虚着眼定睛看了看,问:“那就是雾镇?还真是云雾缭绕,只能看到码头的大致模样。”
蹲在一边休息的货船伙计告诉他,雾镇一年有一百多天被大雾环绕,喏,瞧这四面环山的,看不到山顶吧,等下午雾散了才能一窥真面目。可如果遇到下雨,雾镇周边就无法行船,江水波澜且不说,大雾里根本看不清船道,一不小心就闯上这些悬崖峭壁,少爷您这批货来的是时候。
快靠岸时掌舵的放慢了船速,船伙计让王嘉尔进去船舱好生呆着,王嘉尔有所不解。
“不是快到岸了吗?”
“嘿嘿,少爷您有所不知,”约摸才十八九岁的年轻船伙计笑了笑,“您看那尖嘴口,我们所处一方是绿色,另一边是黄的。其实这雾镇码头是两河汇流之处,黄色那条沙土多,就自然看上去是一分为二了。”
王嘉尔仔细瞧了瞧水里,还真是。
“那您可知道,剪刀煞?”
王家的伙计脸色变了变,雾镇码头正是如此,他们做生意的最忌讳风水,不等船伙计再多说,王家伙计就扶着少爷往船舱里边儿请。
这时忽然传来几声类似孩提哭叫的声音,王嘉尔四下张望,船上没有孩童,在河中也不可能听到岸上的声音。倒是船伙计眼睛好使,抬头望了望山壁,指着一处,是猴子。原来是猿啼声。
戴着眼镜的王家伙计顺着看去,跟王嘉尔说:“的确是猴子,进去里面吧少爷。”
“我也要看,眼镜借我看看。”
王嘉尔喜欢新鲜东西,平日里只见过耍猴的,都是被绳子给圈住,在陡壁上攀着伸出来的树枝间飞来飞去,还是第一次见。接过眼镜戴上,王嘉尔站在船舷边,想捕捉山猿的身影,不巧一个浪打来,他也不知怎地头一晕,脚下竟一个没踩稳,直直掉下了船。

王家的伙计们皆是慌了神,大喊着快下去救少爷!却被货船的船员给阻拦了,骂道,你们是想一起出事不成!这里可是剪刀煞!
眼看王嘉尔挣扎着在水面,按说他是会游水的,可不知为何像是溺水般在往下沉,好似被什么拉扯住了似的。王家伙计们急得直跺脚,这少爷要是出了一点事儿,他们可没办法向王家交待。
相比其他人的慌张,只有那十八九岁的船伙计显得格外冷静,几下攀上桅杆,用柴油灯往雾镇方向打信号。他死死盯着岸上,用眼睛寻找着什么。直到他见到那个人影,挥手喊着:“这里!大少爷!这里这里!”
只见有人踩着码头上停靠的船舶跳进了河里,以极快的速度游向船伙计指着的地方游去。王家伙计只来得及看清是个黑皮肤、头发剃得刺啦啦的小伙,转眼间他再次钻进水里。
但是这一下去好便再没了动静,焦急地王家伙计已经打算推开船员,自己跳下去一探究竟了。年轻的船伙计拍拍他的肩,说怕什么,大少爷都来了,你们家少爷肯定没事儿。
“甭管谁来!小少爷要有任何闪失,王家跟你们没完!”
“行行行,”船伙计一脸不在乎,很是信任水里那人的样子,“等救上来了你们可记得要跟大少爷好生谢恩。”
在众人屏住呼吸的等待中,河水里终于有了动静,沙土被搅起,船伙计嘴里的大少爷冒出了头,臂弯里挎着已经昏迷过去的王嘉尔,慢慢往岸边游去。
货船跟着靠上码头,船家和力夫们都围作一堆形成圆圈,中间自然是被救起的王嘉尔。王家伙计只差哭天喊地扒拉开人群冲进去,摇着他大喊,小少爷!小少爷啊!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跟家里交待啊!
“忙着哭什么丧,还没死。”救起王嘉尔的那人甩着湿掉的头发,嫌他们吵得烦人,不冷不热地插了这么一句。
一听这话,码头上看热闹的本地人就散开了,赶来的船伙计见状也终于放下心,对王家伙计说,大少爷说没事那就是没事了。
“待会儿文王就来了,金有谦你自己跟他解释。”
“诶诶诶,大少爷等下等下,我怎么知道这小少爷是如何掉下去的?当家的还不得怪我们伺候的不周全。”原来船伙计叫做金有谦。
正准备走的大少爷不耐烦瞥他一眼,将手上的东西抛给他,说你自己试试,然后就走了。金有谦不明所以看着他扔过来的东西,是刚才在船上王少爷戴过的眼镜,他也有样学样戴上。
“哎哟,哎哟,晕……”
这下金有谦才明白,刚才全是王少爷自找的,别人的眼镜不合适哪能瞎凑合着用呢。

雾镇是个不小的码头,经由这里再往内陆运输的货物不在少数,雾镇码头的船老板要数段家最大。王嘉尔被安置在离码头不远的会馆暂且休息,当家的正赶来的路上,金有谦告诉王家伙计,刚才救人的是段家大少爷段宜恩,而段家当家的则是他弟弟文王。
王家伙计精明,听说当家的是弟弟,其中必然有因,便旁敲侧击问了几句,以防遇见正主说错了话。
“嗨,也没什么大缘由,镇上人都知道。”金有谦不客气吃起桌上的花生瓜子。“段家上一代去得早,大少爷不爱管这些生意,自然只有当家的接手了。”
说来段家大少爷算是个颇为特殊之人,不止脾气生僻略有古怪,都传说他有神力,能看到彼世之物,能驱鬼辟邪。无论真假,雾镇上的百姓每每出了事,比起大夫更先想到的是请段家大少爷来看看,倒也几乎都能解决。
“大少爷也没传的那么神,他说过那些都是大夫能治好的问题,只不过懒得多解释,也不想耽搁时间,就出手帮个忙,不知不觉间竟被百姓当半仙给供着了。可要拒绝也麻烦,算是给一个人撑着家里生意的弟弟带点儿声望来,其实他还挺烦被人当神棍,说不过是些小把戏罢了。”
金有谦讲得满不在乎,但王家伙计听出来了,他应该与段家颇为相熟,怕也不是普通的船伙计。
话间会馆房间外有脚步声靠近,还有像是争执的声音,金有谦立刻知道是当家的来了。
文王在进去前,再一次小声逼问大哥,那王少爷真没别的问题了?沉默着啃了一口刚在街上被脸熟的大娘硬塞的烤红薯,段宜恩装没听见不理他,要不是为了剥红薯皮他也不至于不小心被赶来的文王截胡。
“别装傻,”用手指戳了一下大哥肩膀,文王心里清楚大哥这表情是有事瞒着,“那是盐商家的少爷,在我们的地盘上出了事可脱不了干系,你确定只是单纯的没站稳掉下去了?”
段宜恩嚼着红薯慢慢地点了头,对大哥这脾性没辙,文王放弃了从他嘴里得到答案,索性拖着大哥进了王少爷休息那间屋子。




好巧王嘉尔正转醒过来,这个天掉进水里泡了好一会儿,冻得他嘴唇发紫脸色发青,给他升起了火炉来取暖。溺水窒息使得王嘉尔此刻头疼极了,却还是让家里伙计扶他坐起来,他好向救他的段家大少爷和当家的道谢。
文王赶紧请他躺下,雾镇向来鬼话怪谈不少,多是百姓迷信相传,但大哥的态度让他心里不踏实。偷看大哥一眼,这厮居然坦然地坐到金有谦旁边,吃完红薯后嘴一抹,又吃起了招待客人用的水果,实在弄得文王没了脾气。
“王少爷快不必勉强,途经雾镇去往内陆,您这趟可真是遭罪了。”
“运气不好罢了,我自小起便运气不佳,大大小小的事没少过。”王嘉尔笑得虚弱。
金有谦打趣道,可您有钱呐,被文王一个眼刀扫过去闭了嘴。
王嘉尔没太在意,反倒自嘲道:“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,老天爷可怜我,自打我出生后家里倒是蒸蒸日上,活得比一般人自在。”
气氛有些许尴尬,文王岔开话题,问王少爷您这算是溺了水,不如多停歇两日,好养养身体。知道这当家的是跟自己客气,当然王嘉尔也并无多做停留的打算,他还得跟着货进内陆,等身体稍微缓过来后,最多明天他就会离开。
得到答案后,文王是匆忙赶来的,还得再赶回去。
“那王少爷今天就好好休息,我们先不打扰。对了,大哥,最后来跟王少爷问候一声。”
“实在是谢谢段大少爷了,”王嘉尔自认是好脾气,对着脾气古怪之人没什么好计较的,何况还是救了自己的恩人。“待我回程时,必会好好重谢段大少爷。”
而段家大少爷还是那副爱理不理的德行,他刚才下水后身上穿的衣服还是半干,索性脱了搭在肩上。站起来抖抖裤子,捡上几个果子就准备走了,从头到尾没看王嘉尔一眼。
金有谦见他这样,开玩笑推了段宜恩一把,说你是太久没见过大姑娘,看王少爷白白净净又细皮嫩肉,害羞了不成。没防备的段大少被推得一个没站稳,踉跄几步差点撞上王嘉尔躺着的床边。
“放屁,脏得我都看不清他长什么样。”
哪想段宜恩居然厌恶地,朝王嘉尔挥了挥手,这就令王少爷脸上的笑僵住了,他想自己不至于如此遭人嫌吧?什么叫脏得看不清样子?再者,他打量了一番眼前黑乎乎的家伙,怎么说都轮不到他来嫌自己。

只有文王瞬间脸色变得比王嘉尔更难看,果然大哥有事瞒着他,一年难得拿出一次当家的威严,让大哥到房间外说话。
“你不是说他没问题了吗?看不清他的样子得是什么程度了?”
“关你什么事,让他快离开雾镇就成。”
大哥那副永远事不关己的冷淡让文王犯难,明知他心地是好的,如此态度大概是为了不给自己和段家惹麻烦。
“既然大哥你都救了他一次,不如……”
“我没办法。”
段宜恩撇撇嘴,虽然王嘉尔确实是自己不小心才掉下去,但在救他时可费了不小的力,水里的东西全缠了上来,要甩开那些才耽误了救他上来的时间。他见过被脏东西缠身的,多是利欲熏心或心怀不轨之人。而王嘉尔不一样,他的情况更像是——吸引着那些东西。
“让他走吧,天生的,我没办法。正如金有谦所讲,他虽是这副身子好歹家境富裕,也算是一种补偿。”
“真的一点都没有?带回家也不行?”
见大哥迟疑了一下,文王知道有戏,继续游说。
“我也不完全是为了做好事,大哥你想,让盐商家的小少爷欠我们一个人情,这种机会少之又少,如果能说服王少爷以后这条线路的货全走雾镇,这可是笔大生意。”
“但你要怎么跟他说?天生招邪?再说他又凭什么信?”
“你觉得王家的伙计会不打听救了自家主子的人吗?金有谦管不住嘴,八成早把你的事抖出去了。”
“…………”
文王到底是了解金有谦的,得到大哥的首肯后,让他在会馆里等着,自己再进去谈。
在会馆大厅里椅子上睡着的段宜恩被叫醒,吧唧了两下嘴巴抬头一看,多披了一件披风的王嘉尔跟着文王出来了,不知文王具体是怎样说服他的,看样子是成功了。抄起搭在椅子上已经干掉的布衣,段宜恩偏偏头,示意他跟自己走。
“等下,”刚踏出会馆大门,段宜恩发现王家伙计也要一起跟来的意思,“只他一个,否则免谈。”
刚想发难的王家伙计被王嘉尔拦下,对他耳语了几句,再转对段宜恩说好啊,既然是段大少爷的规矩,那就照办吧。

段宅在雾镇后面的那座山上,穿过整个镇子,再一步一步爬上山,以段宜恩的速度要一个时辰。段宜恩是走惯了,每天下山到码头遛一圈,快天黑了再回家,是他每日必做的,今天在码头救起王嘉尔不是偶然。
雾镇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下雾,好不容易走完镇子,去往山上的石梯却是被雾湿了,小心地注意着脚下,太滑了每走一步都很困难。按照自己的步调往前走,王嘉尔被他远远地甩在后面,段宜恩数次不耐烦地停下等他。
刚开始王嘉尔还试图向段宜恩搭话,那边依然一副不爱搭理的样子,慢慢地王嘉尔也没了力气,石梯在云雾里好似无限延伸般看不到头,他的脑袋只觉越渐疼痛起来。
但从时不时停下回头观察他的段宜恩的角度来看,附在王嘉尔身上的东西在爬山的过程中逐渐减少,比起在山下时,至少能看清个王嘉尔的大概轮廓。听金有谦的意思是这王少爷长得还有几分姿色,但段宜恩不抱希望,他想金有谦还觉得文王好看呢,他的话不能信。
又走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,王嘉尔累还是累,且不说他是平原长大的,家财万贯的小少爷更是没走过什么山路,不过却不觉得头疼了,反而越是高处越舒服。
从来不锁大门,反正也没人会不怕死专门跑到段宅来作怪,段宜恩推开大门径直往里走,没有要管王嘉尔的意思。
终于段宅大门出现在了王嘉尔的眼前,松了一大口气,走到半路汗湿了衣衫,披风也拿在了手上,用来擦满头的汗。撑着腰喘气,顺便打量了一下段宅,倒是十分古朴风雅,往里看好像还有鱼池,养着大群的红鲤,衬得云雾里的段宅好似不太真实。
“还在门口不进来傻站着干嘛?”
段宜恩回屋都换好了一身衣服,在大厅转了一圈还不见王嘉尔,又回到大门前,果然他还在门外立着不动。要知道这山上的云雾可都是带着寒气的,他那种掉了水的身体不保暖病了,回头文王又得找自己麻烦。
“门槛都跨不来要我来请您不——成……”
这是段宜恩今天第一次看清王嘉尔的相貌,大大的眼睛,汗水挂在睫毛和发尖上,有几分晶莹感,皮肤白的反光,细皮嫩肉的。他想,金有谦这小子审美竟正常了一回。




翻出一套干净衣服扔过去,让出了一身汗的王嘉尔去换上,山上风一吹容易生病,段宜恩不想给自己找麻烦。
慢条斯理换着那件黑色的丝绸衣服,有些皱,以及很重的檀香味,猜想是被段宜恩从柜子底下翻出来的,松垮垮只有靠侧襟的绳子固定在右侧。盐商少爷什么好东西没见过,但这件衣服确实是好货,竟被这么随意对待,看来这码头老板家业也不小。
不过段宜恩被吓了一跳,说好的讲究盐商小少爷怎就当他面换上了衣服,一点不避嫌。故作镇定盯着王小少爷那白嫩嫩的皮肉,胸前两点粉色,大眼睛好奇的转来转去,两人无意间对上了视线。
“等等,”段宜恩不动声色移开眼神,忽然起身往外走,“把衣服脱了别忙穿。”
没明白他的用意,屋里生上暖炉倒不觉得冷,王嘉尔乖乖依他所言又脱下了衣服。
不一会儿段宜恩回来了,手上多了一盆水和一个碗,把水盆顺手放到暖炉上热着,让王嘉尔闭上眼睛。
“啊?”
“让你闭眼就闭眼。”
“哦……”
不给穿衣服还闭上眼,王小少爷心里多少有些打鼓,按照段家当家的所说,他大哥能治好自己从小到大身体的“不适”。先无论真假,至少段大少爷救了他一命,那便应该不会再害他,而且的确从刚才开始,整个人都感觉轻松了许多。
“唔!”
只觉段宜恩用什么凉丝丝的东西大把往自己脸上、身体上撒,刚想睁眼看个究竟,被凶谁让你睁眼了,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长大的王小少爷心里有些委屈,他哪有被这般对待的道理。当王嘉尔以为他终于停了时,居然被一只手摸上胸口。
“干嘛啊!”
受到惊吓的王嘉尔睁开眼,只见段宜恩满脸冷漠瞟了他一眼,继续拿手掌在他皮肤上抹那碗里的东西,伸出舌尖舔舔粘在唇边的,发现是盐。偷看一言不发的段宜恩,手指在他身上游走,如果单看手倒是漂亮,可惜长得像颗黑土豆,脾气还又凶又臭。
“裤子,一起脱了。”
拖长声音啊了一声,王嘉尔显然不愿意,被段大少爷瞪着凶,脸好像更黑了一层。
那边不情不愿慢慢脱下长裤,嘴都撅得老高了,而段宜恩嫌他动作慢,直接上手往下一扯,粘着盐且没什么温度的手指摸上了王小少爷的大腿,冰得他往后缩了一下,又不敢动作太大,免得又惹来对方不高兴。
段宜恩的手时不时擦过他的大腿内侧,偶尔会无意碰到自己重要部位,闹得王嘉尔耳赤面红。可那人依旧面无表情,自己一个人害羞感觉怪怪的。
“行了,擦干净吧。”
拍干净手上的盐,指指那盆已经被暖炉烫温热的水,让王嘉尔自己用水擦身子。可先是掉进河里,又爬山流了汗,还被撒了一身盐,全身怪不舒服的,王嘉尔小声问我能洗个澡吗?
“柴火在后院。”
“……我不会烧水。”
“那忍着吧。”
被冷冰冰的拒绝,王小少爷很不开心,但也只得用那盆水擦擦身,幸好段宜恩没刻薄到一根布巾都不给他。
段宜恩注意到王小少爷手肘膝盖脚跟这些地方都是淡淡的粉色,他看了眼自己的胳膊,哪有男人像他这样。雾镇的人常年在码头风吹日晒,皮肤黝黑粗糙,连他那平日里不干粗活的弟弟都难免皮肤较黑。
总觉得背后被视线盯住,使得王嘉尔动作僵硬,他开始不明白自己干嘛要答应跟来了。撒盐驱邪这种事他懂,可如果撒盐有用的话,他也不会被困扰这么多年。
“这个盐……擦了有什么用呀?”
“腌肉。”
知道他在故意胡说八道,不好明着发脾气的王小少爷只能绞那根布巾撒气。

天色渐暗,点上蜡烛后段宜恩让王嘉尔在屋里呆着别到处走,自己去了厨房。
段宅的布置很简单,王嘉尔继续观察着段宅内,无论建筑还是家具都相当有年头,用材全是上等货,盐商家小少爷估算着这些东西要拿去卖能值不少钱。山上只有段宅,周围的环境也不像能就地取材,当年为了运上来不知废了多少功夫。
没一会儿段宜恩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回来了,放到屋中央的圆桌上,自顾自吃。然而王小少爷只看了一眼面碗,便开始满头大汗,不停用衣袖擦额头,倒让段宜恩莫名其妙起来。
“嫌差了不爱吃就算了,至于这样?”
“不是……”两碗面拌满了红油辣子,别说闻到味道,光看颜色王嘉尔就已经夸张的流汗,甚至进了眼睛,“我不能吃辣……一点都不能。”
煞有其事的点点头,段宜恩说那难怪,你不吃辣那些东西自然容易近你身。
“哪有这种道理,不吃辣的人多了去了好吧。”
“真不吃?”
“不吃……”
坐到隔段宜恩两个位置的地方,其实王嘉尔也早饿了,眼巴巴的看着他吸溜完了两碗面,完全没要管自己的意思。王小少爷一双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眨呀眨,不吵也不闹,挺能沉住气,段宜恩原本还以为他会发少爷脾气说受不了要走人。
收拾碗筷去放回厨房,当然段宜恩不至于真不给他吃的,要被文王知道非得啰嗦上好几个月不可。还剩了些早上没吃完的汤圆,烧水煮上,让他觉得像捡了什么小动物回家,要喂剩菜剩饭养活。
看来王小少爷是喜欢吃甜的,汤圆很快就吃完了,把碗往桌子上一放,心情稍微好转了。段大少爷和王小少爷对视,段大少爷说自己吃的碗自己洗,王小少爷说我不会洗……
“料到了,那洗你自己去,这总会了吧。”
一旦当做是捡了小动物,心里竟舒坦了些,搬出平时基本不用的澡盆,去打井水烧上。

能洗澡很高兴,可又被奇怪的视线盯住,王嘉尔回过头去撇着嘴,说我自己会洗,你出去好不好。
“去哪儿?我家还要把我赶出去?”
“我的意思是能别看着我洗澡行吗。”
眉头一皱,段宜恩臭着脸不耐烦地催他快点洗,趁水还没冷他能接着用来冲澡。一听这话,王小少爷嫌弃地啊了一声,说都用过的水了,怎么还能接着用呢……
“直接下河都能洗,没你这么酸讲究的,水都要凉了,快洗。”
“哪有,还烫着呢,不信你看我。”伸出被热水泡过变得红彤彤的胳膊给他瞧,段宜恩啧一声偏过头,王小少爷反而凑过去硬要他看。“你看嘛!”
抢过布巾,按着王嘉尔一顿搓背,那边小小声喊着好痛好痛,被无情地无视手上还越发用力。白嫩的皮肤给擦得发红,但要说实话王嘉尔这段时间都在船上度过,好些日子没这么洗过澡了,就算粗鲁了些也算给伺候得舒服。
“洗好了就擦干睡觉去。”
把王嘉尔赶出来擦干,天气还没那么冷用不着暖被子,让他去自己的床睡,而段宜恩去弟弟的房间。
“睡觉?还这么早啊……”
“我每天都早起,明天起床后就带你下去。”
“哦……”
明天就能解脱远离这又丑又黑臭脾气的黑土豆,王嘉尔欣然遵从了他略带强硬的命令。




然而天不遂人愿。
深夜,段宜恩听到从另一侧的自己房间里传来痛苦的呻吟声,心想果然,翻身起床披上衣服,点上柴油灯去到王嘉尔所在的卧房。
才走到门前,初见王小少爷时那说不上是什么形态的脏东西,正透过门缝向外漏出,这可比他预计的要严重。原以为到山上后基本消失,稍微用撒盐这种可有可无的伎俩敷衍,等明天能随意跟文王交差。
要让段宜恩解释那是什么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,从小便能听到看到他人所无法视听之物,形态或出现方式皆千变万化。由于天生体质的特殊,那些东西遇了他多会散开或躲着,什么原理他不懂,习惯了倒不觉有什么特别,只是偶尔会引来旁人的误会。
当他走进房内时那些东西自动散开让道,去到床边,挥手散开包围着王嘉尔的东西,让他的脸露出能看清的程度。
“喂,醒醒。”
皱眉流着冷汗,王小少爷神情痛苦,拍打他的脸试图叫醒他。段宜恩意识到,这些东西先前并不是消失,而是因为他靠近自己一时的消散,一旦远离又会围上来。
梦魇持续侵蚀着王嘉尔令梦中的他痛苦不已,眼看光是如此叫不醒他且越陷越深,让他迅速解脱的法子倒是有,但段宜恩略有苦恼。他不傻,知道这小少爷对自己心有不满,当然这也是他故意而为造成的。
看着王嘉尔的脸很快打消了疑虑,反正等天亮后送他下山,两人此生便不会再有交集。
捏着他的下巴仔细观察了一番,苍白的脸色,因恐惧着梦而被他自己咬红的下唇,汗水顺着发鬓流下。手上稍微用力让王嘉尔张开了嘴,段宜恩俯下身与他面对面不过一指的距离,迟疑了一下,最终还是下定决心。
用舌头将自己的唾液渡到对方口中,很快王嘉尔渐渐安静下来,迷糊中用冰凉的手握住段宜恩撑在他一边的手腕,与其说是这个法子见效快,更像是感受到有人在身边安心许多。打算继续时,刚才一直是接受自己给予的王嘉尔忽然伸出舌头,仿佛在回应一般,吓得段宜恩心跳漏了半拍。
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,段宜恩愣住了,心想他不会已经醒了吧?
“……鲜廉寡耻。”
恶人先告状嘀咕了一句,段宜恩眨眨眼睛,随即再次用舌头侵入王嘉尔的嘴里扫荡着。手上不自觉掀开被子,王嘉尔穿着自己那套松垮垮的衣服,加之噩梦的不安一直动来动去,早被他弄松了侧襟的绳子,腹部和胸口肉都暴露在空气中。
嘴被堵得有些喘不上气,本能地想推开压着的东西,谁知段宜恩拉住他的手,操纵着王小少爷用手指去摸他自己胸前因冷而立起的两点。别看段宜恩对谁都爱理不理的样子,其实一肚子坏水,小时候没少捉弄人,见王嘉尔因为怕痒想躲开,却又被控制着无法自如,如果王小少爷能看到他现在脸上的坏笑,可要给气着了。
“唔……”
王嘉尔醒了。
啧了一声,段宜恩迅速放开,恢复了那张他熟悉的冷脸,摆出一副居高临下。

瞬间惊醒,王嘉尔警惕地瞪着他,低声问干嘛?有事?
被捡来的小动物龇牙咧嘴地凶了一下,段宜恩毫不犹豫上手用指头使劲弹他额头,清脆一声,说我倒是没事,你要不瞎叫唤我也懒得理你。
“谁瞎叫唤——”刚准备反驳,王小少爷意识到什么,摸到自己身上的汗,放软了语气,“……我又?”
“又?经常这样?”
“……几乎每天,从小时候开始。”
段宜恩没询问原因,就打算是大盐商家积怨惹来的,也没什么稀奇,只是一如既往的面上冷淡。
“当家的,你弟弟说你能……”犹豫着欲言又止,王嘉尔最终还是选择避而不谈。“算了没事,扰到段大少爷了,抱歉。”
是他不该听信段当家的话,当家的无非是想卖个人情,正如船伙计所说,段宜恩救了自己不假,但那是巧合,他大不了就是懂些偏方的普通人罢了,对自己的遭遇并无大作用。从小到大家里想尽了办法给他「治病」,可二十多年来不见好转,每日依旧被厄运与梦魇纠缠。
王嘉尔的样子有几分病态,又似乎很失落,柴油灯闪了闪,使得照在他脸上的光晃了晃,阴影下的睫毛长长的,神情甚是可怜。
那些跟着王小少爷的「黑影」在段宜恩进房后散开,突然他问王嘉尔,你做的梦每天内容一样吗?
“梦的内容?”
“对,是否重复?”
不明白他的用意为何,还是老实回答他只隐约记得一些,但大致上不会有重复,偶尔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可能会……
段宜恩确定了自己的猜想,就像他掉入水中后被江里的东西往下拉一样,不是特定的「附身」,而是他的体质天生吸引阴秽之物。
“身上带的东西呢?”
又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,不过稍微习惯了的王嘉尔很快反应过来,下床在自己衣服里掏出串好的五枚铜钱。段宜恩接过去看了看,只不咸不淡说了句,作用不大,但有胜于无。
“现在感觉如何?还难受吗?”
已经顾不上他话语间的跳跃性太大,王小少爷点点头,的确比起每次被惊醒后那通体的不适要好上许多,不见头疼胸口也不闷得慌。注意到自从上山后自己身体状况有所好转,想着是否是因为山上的空气更好所致?
“别瞎想了,有我在当然不会难受,睡进去。”
“什、什么啊?”
将他赶上床铺里侧,段宜恩理所当然抢过被子睡下,不再管不知所措的王嘉尔。
蜷缩在一侧,柴油灯还闪烁着,在墙上拉出扭曲的影子,王嘉尔扯扯被角想找段宜恩说话,可那边蒙着脑袋一动不动,只从被子里发出闷闷地声音催促他快睡,等天亮就起来送他下山。
“说得好像很厉害,结果也没什么了不起嘛……”
抱着膝盖自言自语,醒过一次的王嘉尔不打算再睡,就这样挨到天亮。
段大少爷在被子里说我听到了,王小少爷皱皱鼻子说我故意的。
“……你说,我这辈子都只能这样了吧?”
“…………”
“我习惯了倒没什么,可家里人,父亲母亲、甚至伙计都时时担心着我,像这样跟才认识的人独处可是难得的事。”
“哼,难不成你以后洞房家里人还在外面守着?”
“胡说八道。”
用脚踢了踢段宜恩背着他的肩膀,哪想到对方突然翻身而起,一把抓住他的脚踝,吓得王嘉尔直往里缩,说不踢你就是了,这么吓人干嘛?
“文王说我能治你的「病」,倒不是骗人,不过他不知道方法,所以才对你轻易许诺。”
王嘉尔一愣,傻乎乎地问,什么方法?
“吃我的精,或我的血,你选哪个?”
理解他的意思后,王小少爷脸色突地血红,想骂你开玩笑也得有限度,可段宜恩的脸色阴沉,不似在说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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